威武軍駐防大營,帥帳內(nèi),年輕的大都督眉頭深鎖,他的右手拇指上套著犀角扳指,食指繞著那扳指來回轉(zhuǎn)。
坐在下首的親信副將蔡逍見都督這般神態(tài),便知他在琢磨方才冷巍回稟之事。都督對奉帥派來協(xié)助他的那位龍驤軍副指揮使,一直以來都抱著三分的敬仰,七分的顧忌。誰教他家世顯赫又特殊呢?這也就算了,奉帥還對他青眼有加,委以重任,且他本人確非徒有其名的花架子,很有些領(lǐng)兵打仗的本事。他要是能長久的留在嶺南安心為奉家效命自是再好不過,可他畢竟是溫家人,身承老衛(wèi)國公的血脈,是溫皇后的弟弟,若有一日,奉家割據(jù)嶺南稱制,公然與洛陽朝廷對抗,他會怎么選?
蔡逍不知道溫在恒會怎么選,但照目下時局推演,一旦中原大亂,社稷飄搖,禮樂崩塌,奉家應(yīng)該不會再選擇愚忠。從奉家三郎成為威武軍統(tǒng)帥的那一天起,他們這些老部下就隱隱領(lǐng)會到主帥的長遠(yuǎn)謀劃,且都督私下里早就對腐敗無能的朝廷嗤之以鼻,對奉帥經(jīng)年累月的臣服隱忍也頗有微詞。
“冷巍所言應(yīng)是不假,溫將軍昏厥時諸多將士在場,都看到了。屬下好奇的是那女子的身份,一個商戶女,又頗為精通醫(yī)術(shù),同溫經(jīng)略究竟是何種關(guān)系,竟讓他親自追了十幾里地?都督可曾聽說過溫經(jīng)略過去的風(fēng)月之事?”蔡逍道。
奉忠回過神來,道:“風(fēng)月之事?”他搖頭笑笑,“溫在恒比寺里的和尚還清心寡欲,從未聽聞他沾染過女色。他倒是有過一段婚約,對方是右相殷長卿的孫女,有洛陽第一才女之稱,后面不知為何兩家退了婚。之后他就來了嶺南,我父親欲將小妹嫁與他,他也推拒了。這個人就是個銅鑄的羅漢,不似凡人有七情六欲?!?br/>
“說到這,屬下倒聽聞一事。去年,溫經(jīng)略還未來福建之前,在街上偶遇幾個潑皮欺辱一對賣針線繡品的母女,他替那母女解了圍,可憐她們孤苦無依,生計艱難,便收留她們在宅院里做些浣洗灑掃的粗活。如此看,溫經(jīng)略倒也不像表面看的那般鐵血無情。”蔡逍摩挲著下巴,又道,“一個人有了軟肋,才好拿捏。以溫經(jīng)略的年紀(jì)和職權(quán),沒碰過女人實在有違常理。那個商戶女,屬下以為得好好查一查?!?br/>
“查,肯定是要查的。我現(xiàn)在想的是,不管這個女子同他是否有糾纏,他這回主動放下軍務(wù)回泉州休整的真實原因是什么?是為了這個女子?是身體狀況嚴(yán)重到不得不休養(yǎng)?還是有別的什么目的?”奉忠凝眉說道。
“都督的意思是,他對此次撲滅山火的調(diào)遣有所不滿?”蔡逍回想起當(dāng)時的情形,“都督也并未直接下命令調(diào)遣他去,而是征求他的意見,他可是當(dāng)即就應(yīng)下了,未見有猶豫之色?!?br/>
“你說的也是,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。”奉忠思忖片刻,交代下去,“我始終不信他會是那種因兒女私情放下軍務(wù)的人,你派人去查清楚那商戶女的來歷。另外,悄悄安排幾個身手好的,在他養(yǎng)病期間,盯著他的一舉一動?!?br/>
“是,屬下這就去辦?!?br/>
蔡逍起身,方走到帳門前,又被奉忠叫住。
“再以我的名義去給溫經(jīng)略請個好郎中,說我過兩日得了空就去瞧他。”
蔡逍會意,都督果然思慮周全。
初入泉州,看見熱鬧的街市上行走著來自大食、天竺的商隊,舒嬋的腦海里不由得浮現(xiàn)出瓜州街市的場景,也似這般熙熙攘攘,番商隨處可見。不同的是,泉州云集了更多的番商,除了西域商人,還有來自驃國、真臘、呂宋、獅子國等南洋諸國的商人,難怪有詩贊泉州為“云山百越路,市井十洲人”。這兒貨物的種類也更豐富,沿街貨攤上的貨品琳瑯滿目,空氣中散發(fā)著由香料、藥材、酒食混雜在一起的味道。
東根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的街市,太多新奇的玩意兒,看都看不過來,興奮不已,驚嘆連連。看到幾個身材矮壯,膚色棕黑的昆侖奴,用繩索捆著連成一排,在嘈雜的吆喝聲中被人圍觀挑選,東根的眸光霎時黯淡了下來。
注意到小男娃突然安靜,溫在恒問他怎么了。
東根指著那些昆侖奴,道:“他們在島上住得好好的,一定是那些壞人把他們抓來這里的?!?br/>
想來東根是在南洋的島上見過這類的土著,販賣黑奴的交易固然殘忍,但因昆侖奴性情溫良、身強(qiáng)體壯,時下倒是搶手得很,官方也不禁。在洛陽,也有不少豪門貴族豢養(yǎng)昆侖奴,要么教授舞樂技藝培養(yǎng)成藝人,要么命其習(xí)武持械成為護(hù)衛(wèi)。昆侖奴背井離鄉(xiāng),舉目無親,對主人極為忠誠。
溫在恒雖未見過李光魏真人,但對他的一些事跡早有耳聞,且在送嫁途中幾次三番的遭其使絆子,也算有過交手了,深知其人行事果決狠辣。當(dāng)年在楊越清理門戶時制造的慘案,震駭四方。就是這么個窮兇極惡的亡命狂徒,他曾擄走嬋兒,又完好無損的將她放了,后又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破柴峻的重重封鎖將嬋兒從隴右救出,可見此人除了膽大心細(xì),善于籌謀外,必然還有不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。如今,他的兒子就坐在溫在恒的懷中,這小家伙長得白凈可愛,性子活潑,心地純善,完全不像他的父親,想來應(yīng)是嬋兒教養(yǎng)有方。
舒嬋正望著街市,驀然見溫在恒側(cè)首朝她一笑,不知是他笑得太突然還是笑得太好看,她的心跳頓時有些紊亂。不過,畢竟經(jīng)歷過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,她早已不是當(dāng)年那個懵懂孤弱的少女了,怔了下,便回他一笑,還問他身前的東根累不累。
將這看在眼里的彩墨,心下不由唏噓。送嫁途中,若溫將軍能像而今這般不吝笑顏,深情脈脈,哪能讓柴峻鉆了空子?那個慣會花言巧語,經(jīng)常言行不一,向來獨(dú)尊多疑,總是自以為是的男人,失去娘子時那般痛苦,那般悲憤,那般萎靡,好似一天都不愿獨(dú)活下去的樣子,可現(xiàn)如今呢?還不是坐享萬里河山,廣納三宮六院?鶯鶯相伴,燕燕環(huán)繞,想必他早就把那個慘死疏勒河的苑娘子給忘了個一干二凈!惟愿大難不死的娘子此生再不遇那人,彩墨在心里默默祈禱。
車馬在一座紅磚翹脊的大厝前停下,虞伯帶領(lǐng)一眾仆役在門前等候。東根揮手喊阿公,虞伯樂呵呵的上前迎接,注意到身穿兵袍的溫在恒和若杉二人,他面上閃過愕然之色,將東根從馬上抱下,又去車旁迎接舒嬋。
舒嬋將溫在恒二人做了介紹,虞伯恭敬有禮的朝溫在恒叉手作揖,心下卻震驚無比。此人竟是當(dāng)年聲名顯赫的溫衙內(nèi),如今的雙府經(jīng)略、龍驤軍副指揮使溫將軍!娘子初到泉州,離開他們不過一日而已,竟就遇上了他!這是什么仙緣?乍地想起主君曾對他交代過的遺言,虞伯不禁懷疑主君是不是有預(yù)見未來的本領(lǐng)。
主君讓他們從泉州登陸,說苑娘子有段良緣未果,佛祖會給她指路。虞伯隱隱曉得主君所指,可時隔多年,于茫茫人海中重逢故人哪是那么輕巧之事?可造化弄人啊,越發(fā)覺得不可能的事,還就真那么輕巧的發(fā)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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